□ 黄文军

　　小叶子是我小学同学。她父亲在镇上开了一家废品收购站。为了多做生意，他们家吃、住全在那里。成天和堆积成山的破铜烂铁、旧衣服、破棉被、可乐瓶、易拉罐待在一块儿，再怎么爱干净，身上难免沾染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。刚转来我们班时，同学们都不喜欢她。她同桌天天嚷着要换座位，老师不允，就拉着家长一起来闹；她的作业本，课代表都不高兴收，让她自己去交。体育课跳长绳，没人想和她一组，她只能从头到尾甩绳子，甩到后来，笔都拿不稳了，写出来的字像是蚯蚓爬。小叶子心里委屈、难过，却从不记恨。谁忘记擦黑板了，她擦；谁忘带橡皮了，她借；谁不会削铅笔，她帮忙削。她还经常把从废品里淘来的书——没有封面的《故事会》、少了几页的《365夜故事》、被老鼠啃过的《西游记》连环画——带到学校，免费借给大家看，不还也不生气。大家渐渐发觉了她的好，愿意和她做朋友了。

　　一天，小叶子又抱来一摞旧书，其中有一本叫《科学养兔致富经》。我家那时正养了百来只兔子，就把它借了去。晚上，我写完作业，拿出书，准备和父亲一道看。才翻了两页，就有几只小虫爬了出来，我想捉起来看个究竟，它们却灵巧地钻到八仙桌的缝隙里头去了。

　　那是一种很小的虫，也就一粒糙米那么大。身体很扁，没有翅膀，前面是两根长长的触须，后面是三根长长的尾须。

　　我问父亲：“这是什么虫？”父亲说：“蠹鱼。”“蠹鱼？就是‘流水不腐，户枢不蠹’的蠹虫吗？”“不是，蠹虫是吃木头的，又叫蛀虫。它们不吃木头，只吃毛衣啊书啊之类的，所以又叫衣鱼、书虫。”

　　第二天上学，好多同学都说，书里面有怪虫。“我觉得它们是没有翅膀的蛐蛐。”“不对，应该是少了腿脚的蜈蚣。”“才不是，是不会蜷成西瓜的西瓜虫。”“是屁股上长了针的小蟑螂。”“是没有钳子的小蝎子。”大家吵得不可开交，我只好把父亲的话转述给他们听。

　　小丁听后，眼珠一转：“这么说来，我们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作业不会做，考试不及格了。”同学们瞪大了眼睛：“为什么？”小丁眉飞色舞地说：“书虫不是会吃书嘛！我们可以捉一铅笔盒，养起来，哪天作业做错了，考试考砸了，就命令它们把本子上、考卷上的大红叉叉全部吃掉。”同学们连连点头，用一点都不整齐的声音说：“好主意！”

　　说干就干。那天一放学，我们就前呼后拥、推推搡搡、浩浩荡荡地奔赴小叶子家的废品收购站。小叶子的父亲惊得秤砣都掉到了地上，差点砸了自己的脚：“你们是上我这儿参观来了，还是打劫来了？”

　　小叶子家的书虫还真多。掀掀破报纸，抖抖旧杂志，很快就有一窝一窝的书虫爬出来。大家不用争，不用抢，很快就把各自的铅笔盒装得满满的。

　　我们的计谋得逞了吗？才没有呢！当天回到家，一打开铅笔盒，它们就飞快地爬了出来，往桌缝、地缝、橱缝里钻去了。

　　那年冬天，我们穿的毛衣、围的围巾、戴的帽子，或多或少都有些小洞洞，想必就是这些书虫干的好事。

　　长大后，读了科普书，知道“蠹鱼”、“书虫”、“壁鱼”都是别称，“衣鱼”才是它的正名。近些年，又看了些杂书，发现古人对衣鱼的误解，还是蛮深的。

　　《酉阳杂俎》里说，衣鱼乃壁上白瓜子所化。壁上的白瓜子是什么呢？一种可能是“壁钱”，也就是蜘蛛的卵囊，可那只会变成蜘蛛。另一种可能是衣蛾的筒巢，那也只会变成衣蛾。

　　然而，我还是更喜欢“书虫”这个别称。为什么呢？我爱书，爱看书，爱做一只遨游书海的书虫。可不止我这么想，承吉先生也是，有诗为证：“朱氏西斋万卷书，水门山阔自高疏。我来穿穴非无意，愿向君家作壁鱼。”

　　只是，小叶子家的废品收购站还开着吗？里边还有书虫吗？当年一起捉衣鱼的小伙伴，现在都还好吗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