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 丁旭光

　　明嘉靖四十五年（1566）初春，黄昏。

　　61岁的长兴县令归有光乘着酒兴，又一次来到了江南名寺天居寺前。

　　一连十余杵的钟鸣，噌吰幽远，从天居寺的漫漫灯火中漫向远方。几只飞鸟，被天居寺的钟声惊起，嘎嘎鸣了几声后，在天居寺华彩的光影中掠过。

　　归有光在有“盗蔽”之称的长兴任县令已有一年，长兴依然是“难治之邑”。为此，归有光常常是夜难安眠。

　　噌吰幽远的钟声又起，飞鸟掠过了天居寺的投影，披着黄昏余晖的归有光只身返家。回家后的归有光临窗而坐，桌上，是范仲淹的《岳阳楼记》。纵然是纵观三代两汉，遍览诸子百家，上至九经二十一历史，下至农圃医卜之属，但面对长兴的时政顽疾，归有光还是茫然。那一夜的雨，下个不停……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，归有光忽然就想到了即将上任的县丞、射阳居士吴承恩。

　　归有光对吴承恩知之甚少，只知道吴承恩的书法了得。当年，吴承恩凭一手好字风光尽享：在江南才子唐伯虎、祝允明、徐祯卿相继谢世后，能和另一位在世的江南才子文徵明书法比肩的，只有一到二人。而吴承恩，则是这一二人中的一个。从浙江长兴和江苏淮安发现的碑刻看，吴承恩的书法是楷中有行，行中含楷，点画圆腴劲秀俊郎雅丽。取法诸家的吴承恩学墨于虞世南、欧阳询，又得道于王羲之、王献之。不仅如此，其笔墨还融入了黄山谷。

　　第二天中午，淮安府山阳县人吴承恩已临长兴县界。吴承恩和归有光一样，也是袭一领长衫，束一块方巾，蓄一缕长须，面容清癯。吴承恩和归有光人生际遇近乎相同：都是在花甲之年步入官场，在当时科举进士的社会里，归有光和吴承恩都不能算是成功人士。但归有光和吴承恩万万也没有想到，百年之后的他们，竞相生辉。

　　马车行过集市，吴承恩目光，胶着于街角的一幅春色对弈图，图中的主角，当然是两位对弈者。十几位观弈者或站或坐或蹲，呈挫低扬高状。棋迷吴承恩见状，下了马车直奔棋摊。棋摊的棋盘上，是一个马炮车士的六子残局。只是一眼，吴承恩已经认出这大有来头的六子残局：南宋之末，江西涌现出一大批擅长象棋的名人，这一大批名人以文天祥为凝聚点，被称之为“江西弈派”。文天祥创作的六子残局《玉帛金鼎》，被后人称之为《文丞相玉帛金鼎图》。吴承恩对《文丞相玉帛金鼎图》很有研究，见持黑棋者入局无门，就上去叫板摊主。十几个回合后，吴承恩以一炮交换红车，形成单马必胜单士的局面。

　　吴承恩之所以有丰富的想象力，可能和他爱好象棋有关。当晚，归有光为吴承恩洗尘。席上，归有光以“紫笋茶”款待吴承恩。归有光告诉吴承恩，这“紫笋茶”还是大有来历的：长兴县顾渚山一带，盛产一种茶叶，因茶叶嫩尖略带紫色，其形状如竹笋，故得名“紫笋茶”。当年，茶圣陆羽品尝时，一阵芳香沁入心脾，那茶色是清清朗朗，其味鲜醇。这“紫笋茶”被陆羽誉为茶中极品，于是，将“紫笋茶”进荐给大唐皇室。从此，紫笋茶成为了皇家贡茶。

　　把酒临风时，两位落魄文人惺惺相惜，相见恨晚。吴承恩上任后，协力归有光改革时弊。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理，长兴风气开始转好，即便是乡间，也是“夜不犬鸣”。

　　期间，归有光和吴承恩以一种独特的方式通力合作，由归有光撰文，吴承恩书写的《圣井铭并序》《梦鼎堂记》《长兴知县题名记》三块石碑，于隆庆元年（1567）十月初十完工。时至今日，这三块碑，依然保存在长兴博物馆里。归有光和吴承恩在有意无意之间，为自己，也为长兴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。

　　待长兴社会风气有所好转后，归有光和吴承恩相约，闲时去境内仙湖一游。几个月后，终于觅到了有闲之时。仙湖位于仙山一侧，湖水清浅阔达，滩岸舒缓。已是黎明时分，仙湖上早已是灯残曲倦。湖上，仅有一画舫在水中摇荡。一阵咿咿呀呀的歌声，和嘈嘈凌乱的弦管声，轻摇在湖上。这嘈嘈凌乱的弦管声，让归有光和吴承恩想到了长兴嘈嘈凌乱的征粮制。

　　仙湖一游后，归有光与吴承恩顶住压力，对征粮制进行了改革：把先前由小户承担的“里递”征粮制，改为由大户承担的“粮长”制。此令一出，归有光与吴承恩得罪了豪门大户，也得罪了豪门大户后的州府长官。

　　山雨欲来！

　　隆庆元年为外官觐见之年，归有光被明升暗降。十月下旬，代理知县上任，政务移交后，进京履新前的最后一个晚上，归有光和吴承恩又一次来到了仙湖。

　　仙湖湖面上，早已是灯倦音残；湖上传来的，是哗哗的水声。伴随着哗哗声而来的，是长短不一的琵琶散曲。

　　湖面上那单调的残音，让吴承恩想到了象棋残局。吴承恩知道，这一次，走进残局的他，因为归有光的这一走，更无胜算。

　　“惜哉！惜哉……”归有光的唉声叹气声，融入到湖面上单调的残音里。 

　　“惜哉！惜哉……”注定要传颂千古的一段佳话，竟在这“惜哉”声中匆匆收场。从此，两人是一别千里。时也乎？命也乎？那一夜的雨，下个不停……

　　归有光走后，几百年不遇的大旱降临长兴，也降临到了吴承恩的身上。从此，吴承恩眉眼间的沧桑和寂寞，就成了远方的一抹孤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