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高明昌
我对节气有感觉，是从秋天开始的，那还是因了庄稼的缘故。母亲说，立秋那天插的秧苗，即使施肥最多，耘稻最忙，这稻秧长出来的谷粒，会有更多的秕谷。后来收获季一到，脱粒了，秕谷真的很多。那时起，我开始相信“时令就是命令”的话了。事实上，立秋一到，处暑、白露、秋分、寒露、霜降，都会自觉排着队，像坐滑梯似的，一骨碌来了。节气非常像一位无言的老者，面目清静、清凉；神情严肃、严酷。即便如此，我们还得跟着时间的脚印，一步步地走向岁月深处。有一日，开门就看见，场外南面青菜的叶面上，挂满了厚厚的白霜，发出钻石般的光芒，让人感觉到某一种的突然。
这原本是没有什么突然的，世上许多现象的出现，总有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种种预告。前段时间，菜园里的三畦雪里蕻，高高的菜秆慢慢垂落，叶片的青紫微微泛出，神情有些萎靡了。我知道，雪里蕻成熟了。前宅金芳堂妹忙着采收雪里蕻了，她还向我建议，雪里蕻可起了。我问母亲，我们起吗？母亲说再等几天，多打几天霜，雪里蕻会更好吃。我听后就不说话了。母亲一直告诫我：庄稼、蔬菜都有关口的：惊蛰一道关，是醒物；霜降一道关，是甜物。醒物有大小之分，轻重之别，要想吃到最甜的蔬菜，就得等到霜重的日子，因为蔬菜的甜味，先要靠天地，再要靠自己，非白糖注入。
从无甜到有甜，从有甜到很甜，等待的就是时间。
时间会改变一切，包括甜味的产生。即使是一棵蔬菜，也是如此。蔬菜在岁月里走过夏天，迎接秋天。夏天里酷热的煎熬，需要经受；霜降的冷峻和肃杀，需要捶打。从无到有，从少到多，看上去是时间的等待，其实是生命质量的提升过程。与立秋的未来走向一样，也是由处暑、白露、秋分一点一点积累出来的。我对此的理解充满现场感觉。到了深秋的早晨，你往窗外看一看霜降之夜留存的景色，你会发现：霜降的夜里一片寂静，这寂静满是冷峻与无情，天下万物，包括植物、动物都愿意听命，静静地让时间洗涤身体与心灵。你看家里的猫儿，吃饭本本分分，连走路也是轻手轻脚的。我们不难从这大静之中，隐隐感悟到了天道的号令，同时也感觉到了万物的守信。
母亲对时令是奉若神明的，她背得出蔬菜种植与收获的时间，鸡毛菜几时落种，蓬蒿菜几时卷叶，芹菜几时长叶，萝卜几时空心，青菜几时起蕻，母亲都知其然知其所以然，因而家里所有播种或者收获，从未脱过节气与时辰。我惊异于母亲的细心，更佩服母亲的记忆。她经常教导我，农家孩子，要识节气，要懂庄稼，要懂蔬菜。有一个晚上，吃好饭，坐下来，因为播种的时间与我一起讨论，她郑重地对我说，二十四节气不说话，但不是哑巴，种子会发脾气的，所以人要真心计算时间的，还有时辰。讨论到最后，母亲摊摊手，笑着说，你假使不相信，就等着将来，日子会教育大家的。
日子很快证明，母亲没有一次是错误的。
在我家，其实所有的农家都一样，一年四季里，吃的最多的是青菜。
人是非常精怪的，不到秋天的时候，也是一直吃青菜的。那时候，计较的是青菜的糯与不糯，菜叶的涩与不涩，菜味的咸还是淡，从未考虑到青菜的甜与不甜的事情。但一旦到了秋天，当看见菜田里的青菜叶面挂着一层浅霜，菜叶有了一分菩萨低眉的慈悲模样时，此时吃青菜，就开始计较青菜的酥软，更重要的是甜味，如果青菜不甜，就会有怨言：为什么还不甜呢？不是霜打了吗？全然忘记了，甜是时间锻打出来的，它需要无数次的霜打，是一个渐进的过程。
我一直记得，每次去老家，母亲总会抽着空当去菜园的，半个小时不到，就挑回许多的青菜，一些青菜晚饭前现烧的，一些青菜留着我带南桥的。有几次，我就和母亲一起去挑菜，一起洗菜，一起烧菜，倒不是为母亲省点力气，而是想亲眼看看此时的青菜长成了什么样子？总记得：那时的青菜，菜秆是间断的青绿色，绿的地方有宝石的晶亮，手指摁上去就软进去，手指抽回，很快弹回来的。而菜叶是青蓝的颜色，越是上面颜色越是浓郁。整个的青菜，安静、慈祥，也有一些自傲的心绪，更有经霜的岁月沧桑的历练。一切似乎在告诉我们：青菜是霜打了无数次的青菜。
霜打最厉害的时候，母亲还喜欢腌制白萝卜。今年的萝卜有两种，一种是圆形的，抓起萝卜叶儿，就像提起一个披头散发的大青菜一样，厚重厚实；一种是长条的，一身洁白，比雪还要白几分。母亲将萝卜刨出来后，切成长丝，大概在一虎口长，一厘米粗。切完后拿过竹匾，将萝卜丝放进去，再放在阳光下晒，要晒到太阳落山。我去收竹匾时，母亲劝住我，母亲说，夜里不落雨，不要收进来，让霜好好打一打。每当这时，我就悬想：无涯的星空，清冷光亮之下，夜宿在外的萝卜在不断地接受着霜气的抚摸，有点修炼的成分。是的，七八天白天是阳光的照耀，七八个夜晚是白霜的浸染。必须的，只有这样，萝卜才开始弯转，才开始打皱，才开始散发清香。所有的清香，都渗透着阳光的气息，裹挟着清冷的霜气。只有这样，萝卜才可成为家里独一无二的菜蔬。
这样的萝卜确实很甜，最甜的是萝卜的夹心，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甜，总感觉萝卜成了白天阳光晚上白霜结合后酿造的甜果。这样的萝卜，我们视作宝贝，母亲告诉我，这萝卜最好是清吃，不宜混烧、混炒。我没有听，烧红烧肉了，抓一把切好的萝卜块放镬子里，再焖上几分钟，再起锅。孙女吃了，孙女说，萝卜比肉好吃得多，有点甜，爷爷你别小气，多放点萝卜。我对孙女说嗯嗯。但我心里知道，这样的萝卜，我们家里不是最多哎！
秋色浓出了冬日的寒气，霜意一天比一天重，但菜园一直活泛着，因为菜园里有各种各样的蔬菜，而最重要的原因是，所有蔬菜都是很甜的。那时又开始瞎想：春日晚来几天也无妨。
母亲说，没有关系的，只要是现在种的蔬菜，要甜到夏天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