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黎 锦
我到了厂门口,门卫拦住我扫码登记,正输着信息,听有人唤我小名。抬头看去,一位身穿工作服的高个女性向我跑来。我知道,她是京,她扔下在开的会来接我了。
但是,来到面前的她似乎与我年少记忆中的有差别,我的大脑努力将其与记忆中的脸庞复合重叠,那弯弯的眼睛没有变,那嘴角笑起来的弧度没有变,只是曾经纯净如玉的脸上,多了岁月与阅历的沉淀。
我还在打量着她呢,她也迅疾地看了我一眼,但都不多话,想必感受同样。
她跨着大步,时而与对面而来的同事打着招呼,领我进办公楼,去了她的办公室,她让我稍等,又去继续开会。她的同事许是担心我受冷落,为我端来热茶,从他们的口中,我才得知,京虽已退休返聘,却是担当主设计的主任。
这并不出我所料,京从小品学兼优。我们同在厂子弟学校读小学和初中,她的成绩在班里不是第一就是第二。中考,她考进以理科见长的二中,我考进以文科著称的十七中,偶尔赶公交车时碰到,她立即大声地唤我小名,一如我们小时候一起玩时那样。后来,我就只从其他同学处得知,她考进了哪所大学,哪年毕业回厂工作,等等。而我毕业后去其它厂工作,后迁至上海生活,此后,与她再无交集。
但我仍记得,有次在我母亲和她父亲一起工作的高压试验室里,我们一起叠过纸飞机。她咯咯地笑着,以至于笑得眼睛弯弯地,一次次用力将纸飞机掷上天空。在试验厅里的大铜球前,我们还被大人们拉在一起,合了一张影。我的羊角辫有点散了,她则端直地站着,恢复了乖乖的模样。
我家管我管得严。在她开完会,领我去车间的路上,她对我说着。这我也记得,小时候,她很少出来跟我们一起在院里跳皮筋,踢沙包,正是因为她父母的管教。想必读好书,上好大学,回来子承父业,是她父母对她的期望。
此时,我遵从她的指示,也穿上了厚重的工作服,戴上了安全帽,穿上了绝缘鞋,跟随着她,看她从容沉静地与同事讨论着问题,看她指着父辈引进的国外生产线,指着正在组装的新产品向我介绍。她告诉我,现在厂里的生产效益情况很好,产品在海外市场也供不应求时,我心中由衷地升腾起自豪感,为她的优秀,为我是她的同学,为我曾见证过她的年少。
这新年伊始的第一天,我又见到了另一位故人。同是一个大院长大的芳。
芳也已退休,一见面,摘下帽子,她指着自己的头发说,不染不行啦。星星点点的白发不是我们这个年纪正常该有的吗?她却说自己无法接受。三十多年不见了,她还是那样敏感脆弱。这样的性格反倒适合写作。她也的确喜欢写。
那些年,在各自家中自己的房间,伴着一盏柔暖的台灯,我们聊《读者文摘》中的文章,聊席慕容、汪国真,可以聊到深夜,多数时候,是我在讲,她在听,有次她说她也写诗,却怎么也不肯给我看,后来一直都不给我看,我并不计较,知道她在写,就好。她后来放弃高考,进厂工作,在大院里偶尔遇到,她披着流苏围巾,长发披拂,脚踏厚底靴,我一望而知,她也在迷三毛。
前几年加了微信,见她常去旅游,朋友圈里的写见闻的文字字斟句酌,依然不流俗路。如今面对面相见,她告诉我,近几年因为身体出现的各种症状而减少了出行,字写得少了,“书依然在读”。听到这句,我不由得松了口气。
说句真话,人到中年,与故友见面之前少不了有一番思量。经历岁月洗染后,少时的性情、思维、观念有着天翻地覆变化的不在少数。能不媚俗,不婆妈,不变油腻,除此之外,还能双眼依然有光,心中仍有理想,有诗和远方,就觉得,真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