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许丽莉
沿着公园的碎石小径漫走,忽然被一树早樱拦住了脚步。这株染井吉野樱开得正酣,花瓣层层叠叠地撑开天空,像是谁把云霞裁成了百褶裙。树下散落着点点淡粉,像极了糕点铺里各类团子上撒落的糖霜。“开得这样满,过几日就要谢了。”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。十五年前在梅园,她也说过同样的话。那时我正为错过盛花期懊恼,她却指着满地残梅教我认新抽的嫩芽:“花有花期,树有树时。”
转过樱云缭绕的弯道,忽见两株杏花倚着青瓦白墙。花瓣尚未完全舒展,淡粉里透着月白色,像是被春寒冻住了绽放的姿势。枝桠间已有蜜蜂穿梭,它们似乎并不在意花开的进度,只顾埋头钻进半开的花房。这让我想起同窗阿宁,毕业时我们都急着找工作,她却申请了隔年去贵州支教。多年后收到她寄来的蜡染布,靛蓝底子上绣着杏花,针脚比当年在兴趣课上的作业从容许多。
河岸边的梨树才冒出星点白蕊。那些裹着银灰绒毛的花苞像未写完的逗号,悬在黛色枝条上轻轻摇晃。梨枝并非全然素白。某些向阳的骨朵边缘已洇出极淡的胭脂色,仿佛宣纸边缘被茶水晕染的旧信笺。这抹羞赧的红,倒比盛放时的雪浪更惹人怜惜。日头渐高时,梨树枝影开始在水面织锦。那些星子般的白蕊被波纹拉长,竟连成了断续的五线谱。一只游船驶过的刹那,落花与音符同时跃起,又被浪头按进粼粼的流光里。
转过河湾第三道石桥,垂丝海棠的枝条正斜斜地探向水面。那些裹在青萼里的花苞不过米粒大小,却把整条河道都染成了胭脂匣子。凑近细看,每个骨朵底部都洇着葡萄酒红,往上渐变成妃色,尖梢还缀着露水凝成的琉璃珠——这哪里是花苞,分明是王母宴上失落的珊瑚坠子,被春风串成璎珞。逆光望去,蜷缩的花瓣在苞衣里隐约舒展成螺旋纹,仿佛被谁施了定身法的舞娘。树荫里漏下的光斑游走在枝桠间,忽见某个胆大的骨朵裂开针尖大缝隙,露出内里一抹鹌鹑蛋壳般的淡青。有位穿藏青唐装的老先生支着三脚架在拍照,镜头对准的正是垂丝海棠的花苞。“拍花苞不如拍盛开的花,对不?”我故意问道。老先生笑着调整滤镜:“你看这些玛瑙珠子,裹着绒光多矜贵。等全开了,反而寻不见这份娇气。”果然,赏花人的心情是略同的,有些绽放,需要时间的窖藏。
临近傍晚,我们在梅林歇脚。遒劲的老枝上已不见红云,倒是缀满翡翠般的新叶。几个孩童在树下捡拾残瓣,说要夹进课本做标本。他的浅紫色毛衣一跳一跳的,让人想起刚谢幕的二月兰。忽然明白公园里为何要把梅樱桃李菊混栽——原来谢了的花会把接力棒交给花苞,每朵花都揣着自己的时辰表,急不得,也缓不来,她们持续在叶脉里书写着四季。园子的四季,一直有盛开的花儿。或许人生也该学学这些花树,该抽芽时抽芽,该落叶时落叶,连等待都是生长的模样。
归途经过早晨那株樱花树,夕阳正顺着花枝流淌。风一吹,一些花瓣陆续零落,飘在肩上轻得像一声叹息,暗蓝的天幕下,她们又在酝酿明年的花芽吧?而海棠的胭脂色已经悄悄爬上梢头。夜色中的上海像座巨大的花房,写字楼灯火是不凋谢的霓虹花。但我知道,在某个晨光熹微的街角,玉簪花的骨朵正在悄悄长大,滨江的芦苇荡里,新荷会在不久顶破淤泥。就像此刻天边同时挂着将逝的太阳与未醒的月亮,谁说绽放非得是万众瞩目的模样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