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 沈 佩

　　凌晨四点半的老街，尚在寂静的夜色中酣睡。从远到近，“哒—噗—哒”传来一阵鞋底拖着青石板路发出的动静，打扰到临街几户人家的梦境。也有习惯早起的人似乎就在等这个声音，门轴嘎吱一响，转动门板，走出一个腰里束个竹裙的老婆婆，唤一声：“阿水，买一块老豆腐。”

　　阿水蹲下身，卸去肩头那条磨得油亮的枣木扁担，用刀划开一大块老豆腐秤给老人。阿水收过钱，顺手切下一块碎豆腐当做添头，做人情。

　　阿水的豆腐担，一头挑鲜豆腐，一头挑他用乡下摘的臭苋梗腌制的臭豆腐。阿水是个跷脚，我们乡下人把腿脚瘸的人，叫作跷脚佬。

　　阿水挑豆腐担吃力。一只肩略高一点，扁担滑向塌陷的另一头，右脚落地，身子往左一偏，患病的左脚吃不住力道，豆腐担子就向下沉。走路一快，扁担两头挑的豆腐匣便一上一下起伏。阿水腿脚不灵，做不动田里的正经农活，就在家琢磨着泡黄豆、磨豆汁、煮豆浆、点卤水、做豆腐，走街下乡地卖豆腐。

　　阿水卖的老豆腐，吃口筋道。严格地讲，超市卖的那种用筷子头一夹就碎的水豆腐，是吃不出豆香气的，软塌塌的，没个嚼头。早年时，一只铅角子能从阿水的豆腐担买一块豆腐。手头暂时没钱的庄户人家，也能用秋收后的黄豆换他的豆腐吃。家里来客人，我奶奶叫住阿水买块老豆腐炖鱼吃。千滚的鱼，万滚的豆腐，滚过鱼汤的豆腐，才是豆腐炖鱼的精华。

　　阿水做的臭豆腐是一绝。臭苋梗是自己腌制的，臭豆腐裹住臭苋梗的卤汤，大豆蛋白经过臭苋梗卤的腌制和发酵产生增鲜的谷氨酸，臭豆腐就好吃。秤一斤臭豆腐，洗净，开油镬，煎得两面金黄。煎好的臭豆腐，闻着臭，吃着香，蘸辣椒酱佐饭，吃得胃口大开。

　　夏天，懒得开油锅。买来老豆腐放入一只大海碗，撒一点盐，撒入小青葱，淋数滴小磨香油，用筷子一拌，本地人叫作戳豆腐。倘若在葱拌豆腐里加一枚剥去壳的咸鸭蛋，让咸鸭蛋嗞油的蛋黄拌入豆腐、拌匀了吃。据说，能吃出蟹黄的滋味。

　　阿水家穷。一直拖到三十多岁，才娶到一脸麻子的大块头婆娘。阿水的婆娘有几年不生养，托人抱回家个小女孩养。不曾想，抱养的姑娘带回家没过半年，阿水的婆娘就鼓起大肚皮。阿水给姑娘取名引娣，结果，他老婆也生下胎女娃。阿水要儿子的执念不改。让婆娘接着生，又来一丫头，和阿水婆娘一个样：壮实，能吃能睡，风吹就长个头。

　　阿水亲生的二丫头，细眉细眼的，是微缩版的阿水。二丫头从小在家喝豆浆、吃豆腐长大，皮肤白嫩，嘴巴甜，会做人。阿水岁数大了，做不动豆腐。又闲不住，托人在老街东头的茶馆找个烧锅炉的差事做，每日起早烧煤、泡开水，给喝早茶的老人泡茶打扫卫生。抽个空当，坐在一屋子上年纪的资深老茶客中间，听从苏州过来的评弹老艺人弹琵琶唱曲。

　　阿水一世做豆腐，养出的女儿都是豆腐心肠。阿水的三个女儿结婚成家后，二女儿生的女孩，老大和小女儿各育一子，算是圆了阿水命中无子的遗憾。

　　阿水的小女儿嫁在本村，三天两头地回家看望爹娘。二女儿一个月三四趟开车回乡下的娘家，一到屋门口就打开汽车后备厢拎出大包小包的东西：有阿水爱吃的海鲜黄泥螺，有时令水果和营养保健品。阿水的大女儿手巧会做裁缝活，一手包揽阿水老夫妻俩入冬的棉衣棉裤。

　　阿水早年卖豆腐，习惯哈个腰招呼生意。阿水老啦，头发变白，在街上逛马路，走路还是跷脚。也有心细的人发现，阿水和过去不同啦：走路腰板笔直，一面孔地笑。还在手上套个田螺一样大的金戒指，不晓得是三个女儿中的哪个给他买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