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梁 刚
我曾问父亲:“为什么喜欢吃茶?”
父亲笑了笑,说:“后库的工作枯燥单调。那时电视节目只有晚上能收到中央一台,还时常‘飘雪花’;听广播得用高灵敏度的三波段收音机,噪音还很大。我们那时个个都是能工巧匠,就地取材,用竹子做笔筒、笔架、筷笼、衣架、躺椅、小方台等。做累了,就沏上一壶茶,慢悠悠地吃。茶叶也是我们自己炒的,一般在清明前后,到山上采‘野茶叶’。”
“什么叫野茶叶?”我好奇地问。“野茶树长出来的茶叶,自然就是‘野茶叶’喽。”他解释道。
“你们自己当茶农?”我有些惊讶。“当然是自己当茶农,”他自豪地说,“一般采一斤新鲜茶叶,经过烘、揉和炒,就能制成二两绿茶。那可不是一般的茶叶,全部都能达到‘特级’毛峰的规格。”
同样的问题,女儿也问过我。
受父亲的影响,我也喜欢吃茶,而且只吃父亲带回来的那种“扁平挺直、叶子尖尖”的茶叶,好像叫“太平尖茶”。这种茶鲜爽味醇,仔细品尝,还有一种淡淡的兰花香味。吃到最后,我还学父亲把茶叶嚼嚼吃了,为此不断被妻子嘲笑,说我吃相“太土”。渐渐地,我改吃茶为“喝茶”。
我经历过文化补习、下岗失业、自谋生路,晚年一身病痛。所以我的回答是:“我要清清火,别跟自己较劲。喝茶,就是为了与生活讲和。”
“你呢?我看你也喜欢喝茶。现在的女孩都喜欢喝咖啡,那是现代都市的标配。”女儿笑了,说:“我比较传统,小时候经常偷吃爷爷的茶,觉得特别解渴,特别醒脑。现在我觉得,中国茶叶有传承,有血脉。最近我学到一句新词,叫‘基因唤醒’。爷爷的基因,你的基因,都有一种记忆。一旦醒来,就会明白什么叫‘平淡中的清香’。所以我是品茶,不是喝,不是为了解渴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我问。“我们这代人,压力挺大,现代人常说‘内卷’。”她解释道。
“什么是‘内卷’?”我有些疑惑。“就是指‘非理性的内部竞争,有互相倾轧之意’。大家都非常焦虑,而这种焦虑会消耗人的精力和智慧。”她笑道,“品茶的过程,也是淡化自己的过程。品着,品着,你就会明白:平淡未必是一种退却,而是一种调整。只有让自己从容了,才能挖掘自身的潜力,去散发事业的清香。”
“噢,我有点懂了,”我说,“那就品茶。”
“品茶。”女儿微笑着回应。
之后的一天,我想父亲了,非常非常地想。
然后我去看他。我给他端上茶,说:“吃茶,老爸,还是你爱吃的太平尖茶。我现在也寂寞了,但不是你说的那种,而是被时间虚构了的那种寂寞,亲人一个个走了,感觉被掏空似的。”
墓碑无声,父亲无声。只有风,裹挟着茶香,飘进时间的深处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