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李新章
故乡的人喜欢起绰号,管青蛙叫田鸡,管河蛙叫水雀,小一点的叫“割多”,管牛蛙叫江北狼,管槐海家的小儿子叫鼻涕虫。鼻涕虫太坏了,老是偷袭我,朝我的后背扔泥块,到了春天,索性拉开我的领口,朝里面扔死蜜蜂。
到了春天,油菜花开了,蚕豆花开了,鸡冠花开了,桃花、梨花和孩子们的心花都开了。都开得特兴奋。一兴奋就要去玩,皮弹弓、橡皮筋、刮牌包、推铁箍……都一股脑儿地冒了出来,清明上河图似的。而我们学龄前的,还没到玩这些的年龄,所以,我跟三弟只能眼巴巴看着大哥他们闹腾,只能毫无目的地奔跑——从场地的这头,奔到那头,又奔回来,再奔过去,永动机似地,以此消耗春天赋予我们的太多的兴奋。奔跑中,我们还会冷不丁地唱一句《卖报歌》,却只会“啦啦啦,啦啦啦”,喘着唱。蜜蜂也唱——“嗡嗡嗡,嗡嗡嗡”,同样是《卖报歌》的曲调,也只会头两句。它们从外墙的砖缝里钻出来,在外墙面与油菜花之间,从这头飞到那头,又飞回来,再飞过去,永动机似的……
砖缝是蜜蜂的家。在老底子,水泥、石灰实在精贵,普通农家造不起混凝土结构的房子。农村人造的普遍是泥砖房,就是用烂泥砌的墙,把一块块灰色的泥砖,用泥刀刮上粘稠的烂泥,在地基上一字形横排,再一层一层地往上砌,垒成一堵堵平整的砖墙,拼接成房子。也不粉刷,让墙缝裸露着,却一样可以遮风挡雨。蜜峰的前爪并不锋利,却能刨开墙缝里的干泥,深深地挖出一条条蜿蜒曲折的暗道,寄居其中。白天,蜜蜂永动机似地来回采蜜,采下的蜂蜜是否存放于墙缝里开挖的“违章建筑”里,因其隐藏够深,我们无法眼见为实。
我与三弟在场地上奔跑,却在自己的背上、额头上跑出了汗珠。直到西场头传来不是蜜蜂发出的嗡嗡声,我们才关掉“永动机”,暂停了奔跑。嗡嗡声越发清澈,听上去,好像有人吵起来了。于是,我们朝着嗡嗡声又跑起来,从东场头奔去西场头。途中,我喘着对三弟说:“多半是鼻涕虫又在欺负人。”
我们跑到那里的时候,嗡嗡声早已静止,鼻涕虫与槐根家的小女儿文静面对面,对峙着,一个流着眼泪,一个流着鼻涕,刚吵过架的样子。文静与她姐姐文化是我家西隔壁的邻居,文化与我同岁,文静比我三弟大一岁。我们四个经常一起玩捉迷藏,经常结伴割兔子草,关系不是一般的好。我鼓起勇气指着鼻涕虫的鼻子说:“鼻涕虫,欺负小女生算什么本事?”鼻涕虫瞪着我说:“这可不关我的事。”三弟帮腔道:“人家都哭了,还不关你的事?”鼻涕虫说:“她挖蜜蜂,被蜜蜂刺了一口,手都肿了。”我问文静:“是这样吗?”她点了点头。很快,文化喘着气跑过来,手里拿着一小块湿了水的肥皂头,用大人似的严肃的眼神看着妹妹,用大人似的口吻说:“忍着点,抹一点肥皂,就不肿了。”
我对三弟说:“对呀,我们也可以挖蜜蜂玩呀。”于是,我与三弟跟着文化,开始玩“挖蜜蜂”的游戏。麦管、火柴壳、空玻璃瓶是必备的工具,文化大方地送我一套。文静被蜜蜂咬过,自然不敢挖了,便把她的工具送给了我三弟。虽然不敢挖了,她却仍远远地跟着,看我们挖。
挖蜜蜂——先要找到它们在墙缝干泥上刨出的洞眼,再把麦管顺洞而入,轻轻地、柔柔地捅几下,随后拔出麦管,把火柴壳拉开一半,罩在洞口静候。受到惊扰的蜜蜂必会飞出洞口,必会落入火柴壳里,变成“瓮中之鳖”。一般,我们都会把捕获的蜜蜂,从火柴壳里转移到盖上戳了孔眼的玻璃瓶里,近距离欣赏它们蠕动的身形,欣赏它们偶尔浅翔的样子。割兔子草的时候,我们四个一定会揭开瓶盖,把当天挖到的蜜蜂,放飞在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香里。
如今,三月的阳光,隔了半个世纪的玻璃,照进我的心房,轻盈得如透明的翅膀。阳光下,我揭开记忆的瓶盖,把被困于我生命里那么多年的一片春色,重新放生,听它们嗡嗡地歌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