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邓倩倩
水管破裂、锁体损坏、水槽堵塞,寻常名词,动词紧随,于我而言,它们构成了不常见的生活图景。但这些租房问题横亘在毕业生面前,却又是那么真实。此前,在爸爸羽翼的庇护下,我不曾接触到生活毛茸茸的一面,只觉得房子永远坚固,家具长远固定,人情久远存在。
我爸十年如一日地守着他的五金店,六七层货架,几近蔓延到天花板,塞满了灯泡、胶带、灯管、车锁、插座、螺丝、油漆、喷雾等。而幼时的我看到的却是陈设杂乱,货单爆炸,满地机油,油腻腻,黑黢黢,我便很少涉足店里。我爸对这些细碎的零件如数家珍,每次都精准无误地带领顾客挑选他们心中所想。每当居民区谁家油烟机坏了,抑或是热水器用不了了,只消一个电话,我爸便风驰电掣地赶到他家,三下五除二地给弄好。我并不清楚其中过程的艰辛曲折,只知道事后邻里街坊都更加依赖我爸。
五金店的生意并非黏合在居民区里,而是与各种建筑公司进行贸易往来。这需要他亲自去工地上与承包商与装修队谈生意,酒席洽谈,永远精神饱满,随叫随到。
于是我爸终日开着白色卡车,在山间送货,负责把金银铜铁锡运到机械轰鸣的工地,铸成恩施小镇的筋骨,也成了故乡经济发展的毛细血管。我爸始终是风雨无阻地出行,总让我想起神农溪险滩上的纤夫,他们一边跋涉一边悲吟,赤脚短衣,不畏寒江水。
也是从我爸的描述中,我才得知,家乡哪里在建桥,哪里在修路,天堑变通途。我爸作为材料的供应商,成为家乡建设的一个分子,让他的器材接受光电的检阅与领略山川的险峻。他有时会觉得语言不够用,辅以视频。一群戴着安全帽的工人终日与沥青与推车打交道,把太阳从东掮到了西,偶尔靠着几根香烟消解着酷暑与寒冷带来的身体疼痛,背后是恩施的雄伟山峦。我爸有时怜悯工人的辛苦,常在车上备上硒茶与各种米制粑粑,送给没吃上饭的人。从我妈的叙述中,我得知我爸似乎并不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,也许是因为我的呱呱坠地,他才选择改变自己。在他们刚结婚的时候,我爸在家里的柜子里垒放了几箱DVD碟片,上面存放着流行金曲与当红影视剧。闲暇时候,会用高脚杯倒一杯红酒,自酌,放歌应景,讲究情调。我妈却旁敲侧击地说,宝宝的纸尿裤和奶粉罐没地方放了,没用的东西可以卖给收废品的老王。于是,他沉默片刻,不表态,到了第二天,他用纸箱收纳了四箱子的“无用之物”,确实给婴儿用品腾出了不少空间。在送走纸箱的最后一程里,他反复检查有没有破损的问题。老王不一会儿就来收废品了,他踩着脚踏板,高高地立起身子,弯腰又屈腿,身后的废旧品快有半个人高。老王的三轮车还捯饬了下,车把上插着一个呼呼旋转的纸风车,却让我爸看得出神。我爸带上劳保手套,小心翼翼地将心肝宝贝抬到三轮车的角落里,表达欲空前旺盛,却一言不发。
我任由理应有浪漫多情生活的二十多岁一点点流逝,伴随着日益稀少的胶原蛋白。我随着都市的节奏朝前走,步履匆匆,内心却在频频回望成片绵延的丘陵,日月的更替、时光的切换与人情的更迭,它们无不在某个时刻,召唤着我。
每当我坐上火车回家,望见奔腾的清江河,总能在各种建筑上嗅到爸爸的味道。在恩施的面料上,爸爸用了一生去裁剪着精巧的图案。念及此,远在异乡的我,在难缠繁琐的生活困难面前,也有了坚强面对的勇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