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王玉华
日前去中山医院陪公公复诊，像个隆重的日子，时间上着发条，一切都是不容怠慢。
公公一年前脑梗，那天是全面复查的日子，除了要空腹验血，还要做脑CT，验血在早上，CT却排在下午，看个病一整天就耗在医院了。由于来得早，挂号也很顺利，一个小时左右就轮到我们了。专家是位年近退休的女医生，她很认真地听我描述公公病情后，又在电脑上翻阅了以前的病史，包括曾经做的检查，初步了解好以后，专家开了验血单便催我们快去抽血，并说这个血得空腹，抽好血快点吃早饭，别饿着。出了诊室，公公说：“这个医生态度好的，负责的。”
上午的就诊算是结束了，验血报告要下午才出来，我们便熟门熟路地来到了医院内的一处凉亭，去年此时，近乎一个月我们都在这个凉亭里，吃着简单的盒饭，随时随地等着医生护士们的传话。凉亭很是幽静，古色古香，有桌椅，还有长长的长廊。我们过去的时候凉亭里已经有人了，但是圆桌却空着，我们着急上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，安排公公吃早饭。
一切安排妥当，才定下心来环顾四周，并和凉亭里的人微笑点个头打声招呼。说来奇怪，你走在大街上，迎面碰到陌生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去打招呼的，但是一旦在医院里，你就很容易地上前去搭讪，会想要去了解，这个人生的什么病？怎么治疗的？凉亭里应该是一家三口，我和那个女士相视一笑，算是打了一个招呼。我对她的第一印象，应该是个和善的人，所谓相由心生。我和她相视一笑以后便顾自掏出出门前从书架上抽的那本麦家的《人生海海》。而男人间的交往却很简单，一支烟以后便有了话题，我也了解到他们各自的身份，和我们一样，同样是儿子、儿媳带着老人出来复诊。老人的儿子说，老人肠梗阻，做了手术一年，那天是来复诊，我这才注意到老人外套下挂着的便袋。老人一直很严肃，清瘦的脸暗黄，头发已经花白了，和他的儿子儿媳全程没有任何交流。
两个男人的聊天也没有丝毫影响这个老人，他似乎对这个凉亭里所有的人都没有兴趣。公公吃好早饭，喊着要上厕所，由于脑梗的后遗症，讲话口齿不清，怕别人听不见，把嗓门提得很高。老公推着他去洗手间，而那个老人也突然起身，他儿子急急地走上前，殷勤地附身问：“阿爸，侬要上厕所哇？”老人不吭声，却是径直往厕所方向走，他儿子无声地跟上，一只手在老人背后悬空着护着。
不一会儿，我老公推着公公也回来了，不知道为什么公公很生气地叫嚷着什么，我老公不做声只是在笑。
“侬看什么书？”我猛被一惊，分不清是谁在问，又不相信是老人在问我。我像他的学生一样把书诺诺地递给他，“《人生海海》，好书，麦家的。”老人的声音很好听，带着磁性，有一丝气息告诉我眼前的老人很虚弱。我并没有让他知道我的知道，我只是很虔诚地问：“叔叔，您读过这本书啊？”
“麦家三部曲，《解密》《暗算》《风声》都被拍成剧了，读过哇?”老人没有回答我，顾自又问，语调中透着为人师表的威严。
“读过的，这是他最有名的三本书了。”我好像被震到了，着急地回答问题。“勿要看电视剧，读书更好，更能走近作者。”“好的叔叔。”我真的害怕自己会脱口说：“知道了老师。”不知道为什么，我突然有被感动到，想要告诉他：“叔叔，请接纳任何事情，包括您的病，也请好好爱自己，好好爱您的儿子、儿媳，爱您身边的人。”
“人生海海，山山而川，不过尔尔。”女人突然轻声低吟。“是啊！”老人意味深长地长叹一声，别过头，遂又看向远处。凉亭里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。老人的儿子首先开口问：“这位阿叔侬是啥毛病？”还没等我老公回答，公公用他特有的大嗓门回答“脑梗……”声线拖得老长，旁边的女人被逗笑了，紧接着我们三个人都笑了。
这个谈话由于公公的加入突然变得有趣起来，因为口齿不清楚，他会一句话断断续续讲上几遍，又怕别人听不明白，还会慎重地问“明白哇？”而我们三个晚辈都会很虔诚地告诉他，听得清，很明白。
谈话间，我们又都一直在关注另一个老人，很希望他能加入进来，可始终没有。他那幽怨的眼神一直注视着远方，没有讲过一句话，也没有再看过任何人一眼。
公公突然问他：“老先生，你生了什么病？”而这位老先生头都没转过来，好像没听见，又好像根本不想搭理，我以为公公会生气，可他没有。
下午一点左右，我们按照时间要去CT室，而老人也要去做腹部CT，我们六个人像熟悉很多年的朋友相约着一起走向CT室。老人的儿子一直在说话，说着医院，说着些不相干的事，当显示屏上出现老人的名字时，老人快步走进CT室，老人儿子紧紧跟上，刚要跟进去时却被老人用力地堵在门口。等到老人进CT室了他的儿子却安静了，脸一下子沉了下来，像换了一个人，我悄悄看了他一眼，发现他和老人原来极度地相像，那眉眼，还有那眼神，悠长，像在努力穿透墙壁注视着他的父亲。
公公很顺利地做好了脑CT，由于行动不便，老公是跟进去的，出来很轻松的样子，他以为他出来那些初识的人已经回去了，没想到萍水相逢的三个人竟然等着他，这让他一出门就欢快地大声说：“你们没回去啊？”
“阿叔，我们要和侬打个招呼再回去。”老人的儿子又恢复了那个爽朗的表情，他的话让公公情不自禁地伸出手，而老人的儿子也马上伸出手紧紧握住“阿叔，侬保重啊！阿拉走了哈！”
“好的好的，谢谢！”公公挥挥手，突然又对着那个老人说：“现在活着真好。老先生，我们都保重啊！”他伸出手，大家都以为，那个老人会顾自离开，没想到他也伸出手，紧紧地和公公握住握住！老人已走远，他儿子佝着身好像在说着什么，我发现自始自终他始终不敢把手搭在他父亲身上，总是悬着……
人生海海，山山而川，不过尔尔，两位老人请你们都要好好的……